寒寒诗歌
寒寒,70年代出生于浙江慈溪,医务工作者。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班学员。著有诗集《唯物主义者的山水》。
伏波台谈诗
他们溯溪而上,盛夏端庄
将再征一程。连绵不醒的大峡谷
无人认领的空旷地,愈发衬托
昨夜旧梦
“那时,邂逅之轻如鹿群过野”
恰是。早在春之更早,她已能易如反掌
统率一群幽暗自得的词汇,径直
奔向光影的更深处
而他依旧沉默。“鹿群之外,
可否再有孤独?”——生活的秘喉突被开启
静邃的眼神,和着松涛、蝉鸣以及颂歌阵阵
瞬间,将她击中
等待吧。伏波台高处不胜寒
一株过早被秋色裹挟的未名山草,正异军突起
火车开往春天
很想替你写下火车。写下
一个人的夜旅。写下,被反复碾压的铁轨
枕木。写下长途跋涉中的孤苦和痛,以及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更多时候,风景无以表达远行之难。”
此刻的窗外,绿野、花树、屋舍、山川
万物倏忽即逝。夜晚,因充满思虑
开始显得雾霭重重。车厢内的人群
正习惯于被缓缓倾注的哐当,从此
陷入无端的长默……
一切只待春风吹起。你的柳暗花明的政治
你的壮志未酬的山水。火车正带着你
不断始发、行进、穿越……不舍昼夜
抵达远方之远。在春天
你将和陌生人再次相遇
彼此的脸上,持有谦逊的微笑
海阔天空*
“有荣华者必有愁悴”
恰是。乐声跌宕中
你是深情款款的歌者。多么
擅于表达。而我终将羞于发声
雪落之后,言辞带来的黑暗太深
甚至于,面对夜色高蹈之美
我竟无力迈开,那略显学究气的步伐
——无言的辩驳之伤。曲终人散时
没有一个,比欢饮之后更为清醒的人
繁华褪尽,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为我最喜爱的BEYOND乐队歌曲,以铭我的不惑生日。
2013年12月19日,杭州
还乡记
树叶飘落之后,我们就
回到事物的朴素感。――华莱士·斯蒂文斯
八月。友人探亲返乡
这个自诩水命之人,不顾腰疾缠身
历经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
急着给苦旱的渭河平原带去一场久雨
途中,他用几截微信若干图片
向江南的诸友们流露了
亟待故土重逢的热诚和欣悦
而更多的慰藉
则来自《新约》的神恩之风
接下来的几天里
互联网的云端满蓄热能
友人们义无反顾
纷纷向八百里秦川的渭水之滨
表达一种史无前例的趋近和慕往
殊不知:庄严的教堂
神逸的道观、曾经求知若渴的旧时学校
皂荚树、核桃树、柿子树、香椿树
一只猫两只羊三只鹅……
所有这些关乎小村镇西崆峒村的物和事
令他奋力捡拾起语言的枯枝
他正遭遇暗里丰身。在雨中
他分明听到自己幼年时的澎湃
他分明深怕——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少
2014年8月5日—8月14日,微信闻友张寒兄返乡有感
我们何时才能免于沮丧
隔着半条街不到
五百米的距离,你的来电
惊醒了我,正凝神窗外
风雨如晦的刹那。
我们谈及灵感与天赋。
我们一起在茂密的语言丛林中寻找
那头自由的麋鹿。谈到它总是
要与年届不惑的我们
玩玩隐身游戏,不由黯然。
“我们何时才能免于沮丧?”
是的。我们已倦于复述。
我们在电流声中让时间停滞。
可我们有谦卑的动机,一再被命令
仿造漫漫长夜不朽的雨水——
一如那流亡一生
终于献上天鹅之歌的
布罗茨基。
2015年7月4日,傍晚接友胡列列电话有作
他在暮晚储存火焰
——给索南才让*
他在暮晚储存火焰。鸥鸟鸣叫
在远处尕海。十月
寂荡的牧场草地,这日落时分
不时现身的低矮羊群
逆光的背影,宛如给人尊严而
自由的萨特。
这也正是哀愁之所在——
如果大雪不期而至
一旦沙漠无端涌起,牧羊人
请把羊群赶向大海,请把真理
交给火焰!风声鹤唳的晦暗时刻
存在总比虚无更具虚无。
——但我知道,冷冽气流中
他清瘦的身躯、严寒的梦
广袤的湖泊湿地,以及
溃不成军的群山回唱
必将构成,丰饶的证词。
*索南才让为青海籍青年作家,牧民,著有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曾获青海省青年文学奖。
2015年10月9日,2015年12月1日改定
今晚我又写到月光
友人,今晚我又写到月光
此刻,街衢清静,马路锃亮
窗外的车流,默默呼啸如旧
友人,昨夜我们深聊理想与乡愁
孤旅与革命。为此,饭后我又特地
顶着萧索寒风,独自跑到熟悉的江畔
看着江水急湍,倒映凉月新升
想起“无审美力者必可怕”
心头再次凛然一惊。愚钝如我
此般耐嚼的言辞深渊,又何曾抵达?
友人,即使异乡山高水远
安之若素,做一个资深的旁观者
这正是你的过人之处。近日你又行走太多
这漫长的流亡,多像火车铁轨边的欣欣蔓草
独自峭然冷对,忧思羁旅中
不断赐予的满足与虚空——
不,这不是思想,这绝对是一种操守
友人,此刻窗外夜色如寄。倘若我
又在如此宗教般浓酽的月光下写坏了句子
请一定不必惊讶
静虑:杜湖
——给黄咏梅
仲冬总有趋暖之心。
我们花半天时间,相聚
杜若湖畔水库的小会议室,
听年轻的女作家
细声谈论余华、卡夫卡、霍桑、
傻瓜吉姆威尔,以及
那个吞食魔果的人。
如果说,语言是一种权力。
那么,暖气房的窗外,
极目浩瀚的沧浪之水更是。
我甚至瞥见,灰蓝的天穹下
一群白鹭高旋于湖面,渊默的人
在湖底留下遗址……
思虑正变得琐碎。
我们需要一个支点,
让深埋于身体里的灰烬,抵达
湖的第三条岸。不由分说,
那搅动湖心的瞬间,绝对是
另一种自我幻觉术。
爬山记
难得清闲的周末
我们爬山去。雨中的古道
两个人,越走越轻。不时滴落的松果
带着喜悦的重力,如另一种自由的风景
知会早春幽秘的心灵。而山岭的说教
本身就是孤立的。在众鸟飞尽
而目不能及的高处
在深涧潺潺与奇石嶙峋的高处
在一簇簇山花初绽或怒放的高处
处处倾泻了可疑的赞美。此刻
与其说我在攀登,更像似在沉沦
风暴来自身边同行的男人
随着雨点越来越紧
当他终于跨越通往山巅的那最后一丛荆棘
那一对中年深陷的眼窝中,竟漫溢出
另一种莫名的孤凉和永恒
2015年3月14日
致桃花及我们日趋流逝的激情
——兼寄奉化高鹏程和沐小风
热烈没有边际。时令总是遵循于
一种秩序。早在春之更早
它的消息突然开始漫山遍野
我们尊重它的到来。不论
终极或者途中。我们只在纸端
扮演那个沉郁的人
可往哪里写,处处都有桃花
胜雪。此刻,渊默的男子,正端坐于
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敞亮的办公室
他的笔墨一如既往,遍及了
思乡的波涛和绯色
那个爱记梦的娇弱女子,长久
不安于戒毒所的虚掷与空茫
随之她唤出,高墙内的每一朵桃花
日夜与之翩翩起舞。她甚至不忘缅怀
——头顶那颗,渐渐隐去的星
这暮色令我忧伤
农历五月十三日
当傍晚的母亲转身从厨房端出
一满盆长寿面的时候,一群白鹭
正好盘旋着低徊于老屋门前的
那片葱郁绿野。
空旷、开阔的老屋庭院
已戒酒数周的父亲光着膀子
坐在餐桌前,就着自榨的新鲜橙汁
兴味盎然。我们一起谈论
回村的江畔,那一排排开得富于秩序的
合欢树、夹竹桃和木槿花,以及
屋前屋后,今春加种的黄秋葵、西红柿、
圆南瓜、夜开花和丝瓜茄子
如今的它们,正长势喜人。
我们还一起聊及,去夏稍迟
曾陪病愈的母亲散步江畔,一路惊蝉
响彻云霄。暮色,迅速包围了我们
顺便也裹挟了父亲那两个
互不对称的肩胛骨,它们
因前年的一场车祸
正倾斜成自己的荒野。而我,则一次次
被忧伤的晚风团团围住,一再原谅
父亲体内新生的肿瘤,那无以遮蔽的
语言深渊。
2015年6月28日
与父亲在市人民医院MRI室论及癌症
我们坐在角落里,
角落里也有光芒和
奇迹。这个高消费的夏季
有猝不及防的
致命一击。别怕——
父亲,之前在你体内埋伏着的
那只小怪兽,它正大势已去。
尽管整个夏季
它策划着谋反和叛乱
并带来狂热的内战
——包裹的冷。
它绝非我们幼时
乖戾的模样。可我们也不比过去
更羸弱。不要黑暗的动机
我们要用最昂贵的武器
步步为营的反击,来拯救
世俗所赋予的同情。
不要不寒而栗。不会
再有谁,怀着炙烧的阴谋
干扰这如期而至的
中年山水。但听——
窗外雨声,愈下愈急。
2015年7月6日
他们
——给袁志坚、金黄的老虎、陈德根、哑者无言、山叶和我
在地坛。刚从皇祇室出来的
他们,竟站在那片盛大的松柏林中
肃默无语。是的,他们必须藏起锋芒
他们已过了一生中,最狂妄的时刻。
北京城风大,处处柳絮,如此泛滥的抒情
适合来自浙鄂川陕黔等六地的尘土,在这里圆一个
漂泊且热诚的梦。同时,也不妨碍他们
向着古老的黄琉璃和青墁砖,致以深深敬意。
终于,在一棵奇异而机警的侧柏树下
他们纷纷发挥了充满个性的想象力
各用宽容、谦卑、自敛乃至节制的词汇
互为对方,带去了一堂精研的人生课。
他们还在养生园脾土区伫立良久。
他们应是莲子、山药、芡实和大枣的
拥护者,是牡丹和芍药的区辨者,是晚樱、碧桃、海棠
以及榆叶梅、龙爪槐、元宝枫的认领者。
他们更是乐衷于,几小时前置身
三万英尺高空的平流层,进行深刻的自我教育,并在
一个临时封闭的世界,痴迷于成为一名星象、雁群、江河、
山川、波涛、月光和孤独的深刻缅怀者。
——他们,应是同类。
2015年4月10日,2015年4月2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