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分,宜挖野菜

从杭州市区往临安方向一路驱车,70多公里的路程,便到了河桥镇云浪村。连日的小雨将整个村子洗刷得分外清净。春寒浅浅,春阴澹澹。虽然连续的倒春寒让江南地区依然处在阴冷之中,但乡间的自然物候却随着季节流转,带来春天的气息。
整整齐齐的白墙黛瓦农屋,映衬着远处的云雾缭绕,山势起伏。低沉的天空中盘旋着雀与鸟儿,发出长短不一的叫声。一片片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澄明,在大地上呈现出明快的鲜黄色块,与土黄草绿红花搭配组合出无尽的生命力。
乡间小路如同一条蜿蜒向前的灰白缎带,穿过水塘、竹林、田地,沉降在辽远的边界之外。
潘阿姨正忙着打扫客房里的卫生。她在村上最大的一家民宿做工。这里原本是一所废弃的乡镇小学,老板承租过来加以改造利用,教室改造成客房,在广场前面修建了餐厅、凉亭,还有小草坪。
就在昨天,店内接了一个团,乌泱泱几十号人,接待、吃饭、娱乐…..潘阿姨忙得团团转。即便如此,她还得完成一些“临时任务”——比如这个时节不少客人想吃野菜,老板便会吩咐她上山挖点野菜回来。
趁着雨停的间歇,潘阿姨赶紧穿上套鞋,挎上菜篮,上山去寻野菜。雨水与土地混合,潘阿姨的脚下沾了不少泥。两旁种着各式蔬菜和农作物,有的是村民们一畦畦种的口粮,莴苣、菠菜、葱、雪菜等等;有的则是肆意生长无人看管的野草野菜。
低头四顾,繁缕、阿拉伯婆婆纳等小草花早已开放,偶尔也会遇见大片的紫堇花开,铺满了地面,给春天打着底色。对于常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来说,在一片绿丛中寻找可佐可食的野菜,是一件颇费神的事情。但经验熟稔的潘阿姨,却凭着常年的乡野生活,在繁盛的春草中毫不费力地认出它们的身影。
马兰头、荠菜算是野菜界的“网红”,潘阿姨不懂为何城里人如此热衷吃这些野菜。她是五姐妹中的老小,小时候时常被留在家里。四个姐姐每天去田地里帮忙干农活,有时会顺手摘一些野菜回来。再后来,她嫁到云浪村后,跟着老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奔忙在田间地头。这些野菜也是四处可见顺手之物,并不会大费周折。
可现在,村里开始修桥修柏油路,原本生长在河道两旁的大片野草野菜被拔起,开始筑土大兴土木。加之村里不少民宿农家乐饭店要用来伺候客人,挖野菜的人多了。野菜自然也就“稀罕”了起来。
村民的时间多被农忙所占据,收割播种不停歇,采摘野菜已经慢慢退出他们的日常生活。
潘阿姨沿着乡间小路一边走一边找寻。她脚力很快,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条小溪旁边。连日的雨水,使得小溪里的水多了起来,在前方与另外溪流汇合,发出有点雄浑的瀑布流水声。在溪流的下河道处,潘阿姨终于找到了些许马兰头,俯身动起刀剪来。
马兰头的数量不多。潘阿姨转头去摘荠菜。荠菜与马兰头同类,这两种野菜都喜阴,往往长在同一片区域,但是放眼望去,多数荠菜已经开起了如碎米般的小白花。关于荠菜,向来有不少风雅歌赋,如有诗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又有《西湖游览志》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但在潘阿姨眼中,这些开过花的荠菜已经老了,不适合再摘下佐餐来食。只能再费一番眼力,从中找寻更加青嫩的荠菜。
挖野菜的人多了,潘阿姨要比从前多花一番心思和时间才能找到。
一个多小时的工夫,采摘的野菜还没有撑满一个菜篮子。“太花时间啦!自己吃的话,可没那么多精力!”潘阿姨的家就在离民宿不过一公里的村头。老公也在外面打工做活。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父亲需要照顾。每天中午和晚上,她都要赶回家去给家人烧饭。屋前是自家的一片菜园,里面种了包心菜、香菜、茼蒿、油菜等。潘阿姨每次都是随手拔两颗拎着进厨房。像今天这样,摘野菜、去泥、择菜,费去大半功夫,端上桌的也不过是一盘简单的青菜。若不是客人的硬性要求,她绝不会大费周章。“那么多被子要洗,家里老人还要照顾,没闲工夫哟!”
沿着小溪走过,潘阿姨穿过村委会所在地,往村的另一侧方向走去,她想再去那边碰碰运气。在路上,潘阿姨遇见了另两味野菜——紫云英和蒲公英。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里面提到:“紫云英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潘阿姨把紫云英唤作“花草”,眼下“花草”已经开出一支支紫白花球,映衬着下面的绿色,童话般美丽。潘阿姨摘了一茬“花草”的叶子,整整齐齐码在菜篮子里,自言自语道:“这个对肠胃好的,可以吃一点。”
潘阿姨发现了地里的蒲公英,有些激动,赶忙跑过去采摘。
对肠胃好的还有蒲公英。在一条水沟渠旁边看到一大片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时,潘阿姨竟露出了难得的一丝激动。近年来肠胃不好的她,曾听别人说可以多吃点蒲公英,她也留心起来,虽然味道有些苦,但对身体有益,足以让潘阿姨驻足停留埋头采摘。
在田间地头,潘阿姨遇见一位乡邻秦阿姨,热络地用当地方言交流着家长里短。这位60岁开外的秦阿姨穿着紫红色的雨衣,黑色套鞋,在自家田地里一茬茬挥刀割菜。她动作麻利,弯腰抓一把雪菜,嚯嚯两下就从根处把雪菜割下来,底部白色的茎连在一起,在站起来的同时,她会用刀插两下以便把茎切断,然后一拢一拢堆在田头。不一会儿工夫,田头已经堆了四五拢雪菜堆。
秦阿姨好奇地探头张望着潘阿姨的野菜篮子,感叹了一番。秦阿姨自己平时要到临安市区做环卫工人,今天专门请假回来收割雪菜。老公在厂里做木工,干一天算一天的工钱,三个孩子都长大在外地打工。一家五口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摘野菜实在是一种太奢侈的体验。“过几天,还要撒玉米种子,又得请假。忙着叻!”
对于潘阿姨和秦阿姨来说,田地里的菜是一出连演几十年的连续剧。野菜则是特定的一曲现场演出,出场费昂贵,越来越难得在自家餐桌上见到。
蒲公英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味道微苦,将其焯水后加佐料凉拌,是一道鲜美的冷盘小菜。
潘阿姨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上,见到了贴着地长出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艾草。艾草是学名,潘阿姨则称之为“青”,青在旧年凋败的灰枯草茎上,已经发出新的植珠,青中泛白的叶色,细碎秀气。
每年潘阿姨会在清明前后采摘一些制作清明果。当地村民的做法,先把原材料洗干净加小苏打沸水煮开再放凉,随后再挤干水分剁碎煮烂成青泥,与米粉等粉类混合搅拌调匀,合成粉团后,像包包子一样包进各种馅料,上锅蒸后,便成为亮绿色的清明果。尽管现在节日风俗日渐式微,但这种岁岁相传下来的“吃食”传统,依然以一种仪式感占据潘阿姨的日常生活中。
艾草还有一大功用,便是制作成艾条。现在城里“养生”流行,不少人用来泡脚泡澡艾灸。潘阿姨却说,制作艾条的艾草与制作清明果的艾草又有所不同。潘阿姨从泥地里弯弯绕绕走着,在一处岔路口碰见了一位村民爷爷。村民爷爷住在石头砌成的老旧房子里。房子前面仅有的一片空地种满了各种蔬菜。潘阿姨看了一眼菜的长势,指着一片绿叶说道:“这种才是制作艾条的艾草。”这艾草与潘阿姨称之为“青”的艾草的确不同,叶子大而鲜嫩,颜色黄绿,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格外蓬勃。平时,村民爷爷会把这些艾草卖到市场上去,一根要卖到一块钱,价格可观。
上图:潘阿姨将地里挖的笋去泥剥皮切块,犒赏客人的胃。
下图:雷笋从地里挖出来到成为餐桌上的佳肴,不过超过一个小时。每到春天,不少市区客人专程而来,就是尝这一口鲜。
能带来经济收益的还有春天的雷笋。临安的笋很出名,在云浪村,家家户户几乎都种着一片竹林。村里的竹林一片挨着一片,有的人家为了养护竹林,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糠,好让来年长势更好。
胡阿姨家的竹林就在田间小路旁边,发黄的竹叶凋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胡阿姨拿了一根笋撬,埋头四处寻找。她先用笋撬拨开叶子,发现一棵冒出土地来的笋尖,把笋撬先反着伸进去,松动周围的泥土,然后再把笋撬正过来,往土里深深一插,把笋连根撬了出来。“一开始不要用正面撬笋,那样会把笋的根给撬断了,卖不了好价钱。”
不一会儿,七八根粗肥的雷笋已经被撬了出来,泥土掩盖不了洁白的笋肉。每天早上,她的爱人会到竹林来挖笋,然后运到村头,那里会有人拿着麻袋来收笋,品相决定了价格的高低。不一会儿一卡车的笋就收满了,随后会运到城里的各个菜市场去。
村里的鸭子在溪边怡然自得,与日渐忙碌的农人相比,他们神态安静,最为放松。
快节奏的时代不仅席卷了城市,农村也无可幸免。对于村民来说,摘青挖笋,除了经济上的考量和岁时节日传统的因袭之外,作为一种田间的游玩赏乐已经日渐奢侈。
经过大半天的劳作,潘阿姨终于挎着满满一篮子野菜回到民宿,清理、去皮、择叶……..油焖笋、马兰头拌豆干,清炒花草,凉拌蒲公英……一道道野菜送进客人嘴中时,潘阿姨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把套鞋的泥污冲刷干净,换上干净的白布鞋,走到洗衣机旁。那里还有一大堆被单等着她清洗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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