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布鲁克林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飞雪。?
西尔维娅裹紧了她的黑色大衣,指间夹着一支抽了大半还剩短短一截在苟延残喘的香烟。
跟着那个穿着修身黑色皮夹克,裹着藏青色围巾和帽子,穿着卡其色皮靴,背影落拓潇洒的男人,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街区。?
雪一瓣一瓣地落在她的头顶,她的身上,偶尔触及她的皮肤,引发纤细敏锐的冰凉震颤。
西尔维娅不知何时开始紧跟起那个男人的步伐,情不自禁。
她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她不是没有肩膀可以依靠,她不是没有火炉可以取暖,但是,她选择了尾随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这样一个细雪霏霏的夜晚。
那个男人手臂间,夹着一本厚度可观的书。
一种没来由的,怪异的,汹涌的激情与冲动主宰着西尔维娅的意志,让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恍惚下一秒她就要被这种狂热吞没,倒在还未来得及积雪的街道上。
人影稀疏的街边,西尔维娅睁着一双狂热的眼睛,听着内心仿佛击鼓般的心跳,差一点就要流出眼泪来。
忽然间,她感到鼻端一阵温热,一股暖甜腥热的气息涌入意识,她忙不迭脱下手套去触碰,落入眼帘是浓稠的血。
西尔维娅没有停下脚步,那个男人也没有发现背后的风吹草动。
她淡定地从包里抽出手巾,小心翼翼地揩拭着那一片出血的区域,并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昂起头颅,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消灭证据得足够完美。
终于她朝着那个男人呼喊起来——
「Hello ——」
第一声他没有回应,依然默不作声地走着自己的路,依然默不作声地挥散着自己的魅力。
西尔维娅不得不又喊了一声——
「Hello ——」
这一次,那个男人试探性地回了头,眼神里有一丝困惑与惊讶,西尔维娅忙走向前,有些不安与慌乱地问:
「May I know the name of this book?」
那个男人很驾轻就熟地回应她看似无理的要求:
「Of course. 」
西尔维娅匆匆瞟了一眼,知道是自己不会乐意阅读的那一类,于是怀着感激地朝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就匆匆地走向前。
这一次换那个男人目睹并尾随着她的背影。
西尔维娅加快步伐,急于渴望逃离身后那个男人,又仿佛是逃离方才那个情绪失控的自己,而那股甜腻的血腥味,依然袅绕在她的鼻端。
布鲁克林的雪,下得无边无际。
02|
今天是西尔维娅与蒂姆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一个值得好好庆祝的日子。
想起从同事到夫妻,两个人居然携手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但是偶尔西尔维娅也会错觉,仿佛只是昨天,也是这样一个飘雪的日子,她和蒂姆两人在公司加班,他为她捎来了一杯咖啡,她不小心触碰了他的手,两个人有些尴尬仓促地对望,并且心有灵犀地微笑起来。
虽然后来他离开了那家公司,但她依然记得那个夜晚,他火热的胸膛与连绵的吻。
时光是兵不血刃的杀手,将一切所谓激情都冲刷得体无完肤。
他不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她也不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两个人,平和度日,相安无事,她却时时觉得生活仿佛温水煮青蛙,一种细密无声的煎熬与痛苦在暗暗焦灼啃啮。
她不确定蒂姆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
但是他们谁也不会流露出来。
婚姻就是一场戏,只是演出的人不知道故事结局,但毫无疑问,总会有人唱错词,总会有人露出马脚。
没有想到那个率先走出那一步的人,是蒂姆。
如果不是因为去蒂姆公司附近的邮局寄一份资料,西尔维娅不会知道,原来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彼时她路过一家咖啡厅,心里正筹划着,晚上给蒂姆带回去一份什么礼物,却不期然瞥见咖啡厅里站在柜台前点餐的男人,依稀就是蒂姆。
更重要的是,蒂姆的手臂,正挽在一个女人的腰上,毫无疑问,她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娇小,而且懂得示弱,还有一头令西尔维娅感到恶心的金发。
她想象着这个女人在蒂姆的身下欲仙欲死地呼喊,想象着蒂姆在这个女人身上动情入迷地呻吟,那一刻,西尔维娅恨不得敲碎眼前的玻璃墙,宛如疯妇般地冲到那个女人的前面,在她的脸上吐唾沫,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地面踢打。
但她没有,因为她不确定到时候,蒂姆是否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她不会去冒这样的风险。
西尔维娅匆匆离开了那家咖啡厅,将资料邮寄出去,回到了办公室里。
下班以后,西尔维娅没有即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凝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布鲁克林,以及公司内部的一切。
她忽然发觉,十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曾经的办公区域如今成了会客厅,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如今被摆上了一盆颜色俗气的塑料花,而他们在上面云雨的那张桌子,早已经被扔进了储物室……
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记得那轰轰烈烈的剧情。
西尔维娅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走在街上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开始慢慢飘起雪来。
她还是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街边的书店,独自一人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翻起了一本劳伦斯写的小说,小说封面上那个女人,绝望地昂着头颅,仿佛是在呼唤上帝。
哦,上帝。
03|
过了不久,手机里传来短讯,是蒂姆——
「Darling,? don’t? forget, a surprise is waiting for you 」
背后还附带着一颗爱心,此时此刻看起来,却如此地刺眼。
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个金发女人,西尔维娅内心就翻涌起愤恨和厌恶。
他们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会不会是他的同事?他们是不是也在公司里接吻,甚至做爱?他是不是也会一边撞击着她的身体,一边呢喃着「我爱你」这样的话语?
西尔维娅与蒂姆交媾的画面,和蒂姆与那个女人交媾的画面忽然重叠,西尔维娅再也无法看清蒂姆的脸,她仿佛从来就不曾看清过蒂姆。
婚姻里,谁又当真看清过谁的脸?
如果能够看清一个人,谁又当真会爱上他?如果不能看清一个人,还要漫长的婚姻何用?
越是在脑海当中回想,西尔维娅越是焦灼与愤懑。
她带走了那本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雪开始变得绵密而繁盛,仿佛是一封一封曾经写满爱意的书信,被撕扯成了碎片,在这空旷寂寥的天地间,成了孤魂野鬼。
她仿佛听见了一种凌厉而邪魅的狞笑声,在天地间飘荡。
她艰难地点燃了一支烟,在吸到一半的时候,身边匆匆走过一个高挑挺拔的男人,他的手里,夹着一本书。
04|
西尔维娅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间黑黢黢的一片。
西尔维娅正熟极而流地将手落在电灯开关的位置,忽然间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她的手也被固定在墙壁上,一具厚实的身体将她抵在门上,一阵密不透风的吻紧锣密鼓地涌来。
这是不久前他过生日,她送给他的香水,但是他只在生日那天使用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香气,如今这般刻意,也不过是心里有鬼。
她的脸紧贴着门板,嘴角涌现了一抹苍凉苦涩的笑意,但是他看不见,他的手在她的身上四处游走,她无比眷恋这种火热的,决绝的,甚至蛮横的温柔,许多年前,这不过是家常便饭,但从何时起,变得好似一场一场海市蜃楼的春梦。
如今旧梦重温,西尔维娅感到发自内心的战栗与震荡,但是她依然阻止了他肆虐进攻的手掌,并生硬地打开了灯。
蒂姆的脸上,有一丝错愕,但转瞬间抱以微笑。
他果然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表演起情深来,如此以假乱真,又或者,此时此刻的激情是真的,他对她的爱也是真的,一如他对咖啡店里那个金发女人的爱,也是真的,对于蒂姆来说,这并不互相矛盾。
他温柔地抱住了西尔维娅,在她耳畔呢喃——
「I love you,? forever. 」
「I know you do. 」
西尔维娅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落下一个吻,但今夜那香水味道,让她反胃,让她发晕。
「After all,? If you lie to me,? I will kill you. 」
蒂姆丝毫不会感觉到恐慌,因为这样的话,他不止听到过千百遍。
女人越是喜欢说这样的话,男人越是有恃无恐,因为在他心里,这句话等同于——
「If you lie to me,? I will forgive you. 」
蒂姆的吻,在西尔维娅的脸上蔓延,西尔维娅生硬地从他的怀里脱身。
「Honey, wait me for a while. 」
西尔维娅放下包,脱掉大衣,走进洗手间,用冰水浇着自己的脸庞,那透骨的凉在脸上叫嚣,一如她心里那炙热的报复欲望在叫嚣一样。
西尔维娅看着镜中的自己,情不自禁拿起了洗漱台上蒂姆的刮胡刀,并小心翼翼地感受那尖锐冰凉的刀刃,落在皮肤表面的滋味。
她想象着蒂姆疯狂绝望呼喊,眼神里充满痛苦以及愤怒情绪的模样,想象着他喷薄的血液将自己洗礼淹没……
蒂姆的敲门声浮现在耳旁——
「Honey,? Are you OK ?」
西尔维娅如梦初醒,连忙放下手里的刮胡刀,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脸,尤其是鼻子,故作淡定地回应——
「I am OK.」
十五周年,一个甜蜜的,烂漫的,久违的夜晚,他们都拿出了平日里少有的热情与耐心,去安抚和取悦对方。
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蜜恋时期,或者新婚时候的状态。
两个人,都被自己的演技所折服,又或者,假作真时真亦假,毕竟他们对彼此,不是没有感情。
也许一场戏,扮着扮着,自己就会信以为真。
在蒂姆心满意足地瘫倒在西尔维娅身上的时候,西尔维娅轻轻地在他耳旁说——
「Tim,? If you lie to me,? I will kill you. 」
蒂姆春光满面,如在梦中地回应——
「Yeah,? kill me. 」
西尔维娅看着幽蓝色的天花板,双手轻轻拍打着蒂姆宽阔壮实的后背,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