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地带
李莽
在我的周围，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直没有消失。它们以某种方式遗留在某个地方，在某一个时刻让我看见。
几十年前，一群带枪的人与另一群带枪的人在这一带打过仗。人们说他们是红军和白军。他们来自远方。从他们枪口中射出的子弹，有一些没有落到地上，直到现在还在天空里飞。红军的一颗迫击炮弹曾将白军的一挺机枪炸得粉碎。那个弹坑还留在原地，没有被风雪填平，也没有长草。一直到现在，它还在散发出硝烟的味道。
在我们这里，冬天拖得很久，时间长达八个月。白色的积雪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我家所拥有的一百二十八头牦牛、两百只绵羊、五匹河曲马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家还有两只松潘狗。在有月亮的晚上，它们便伸长脖子嚎叫不休。我一直不知道它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一条多年以前存在了的公路爬上我们居住的大山。它象一条褐色带子，把我们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不过它毕竟是一条偏僻的公路，上面经过的汽车不多。有一些陌生的风跟随汽车掠过我家的帐篷，它带来了一些外界的消息。那些驾驶汽车的人往往会停下来给汽车加水，有一些搭车的人便钻进帐篷观察我们的生活。他们品尝我们用牛奶与砖茶熬成的浓茶，用手戳一戳烤在牛粪火上的大块牦牛肉。他们还用手摸我们用牛毛编织成的黑色帐篷。我们在雪地中央，帐篷为我们遮挡寒气。
有一年秋天，帐篷外面停了一辆客车，上面走下二十几个青年男女。那几个女人长得很漂亮。风吹着他们干净的头发和光滑的脖子。他们取出照相机观看对面的山岗。山岗上的树叶呈金黄色，一只红嘴乌鸦在他们身边飘飞。
他们是专程来观察我们这一带山坡和河流的人，他们的名字是旅游者。他们的车不是那种运木头的车，是人坐的客车，车厢里全部都是蒙了布套的椅子。他们在风中大声讲话，在草坡上走来走去，把手伸进河沟中戏耍水中游来游去的高原鱼。小河的水来自高处的雪山，在夏天也冷得刺骨。
一个女人向我走来，端详着我的脏脸。她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这一带没有学校。她送给我一本书，上面有许多关于城市的彩色图片。我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它坐落在公路遥远的那一端，似乎公路爬到那里，在那儿胡乱地打了许多结，于是就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向我暗示一下命运的问题。她认为我可以通过读书掌握一些符号，通过符号掌握一些信息。她或许认为信息的数量决定了命运的质量。不过，她不明白她的时间与我的时间不同。她和她的朋友被时间携带到四面八方，他们在风中乱走。
我从挂在帐篷杆上那只生牛皮口袋中取出一块炮弹片送给她。她用两个手指头掂着这块钢铁碎片，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我告诉她这块碎片曾为了杀人在天空中飞舞，现在它掉进了时间的深处。我把她带到了山坡上，让她看那个炮弹坑。它是大地上一个永远新鲜的伤口。她伸手在散发着焦糊味的松散泥土中拨弄，刨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弹片。我说这个弹坑已有几十年的历史，里面可以不断长出新弹片。我爷爷曾经在里面寻找弹片，我爸爸曾经在里面寻找弹片，我也在里面寻找弹片。我已在里面找出了上千块碎钢铁，它们从来不生锈。这些弹片是一些小小的沉重物质，它们象断了线的珠子，嵌在我们冰冷的生活深处，闪闪发亮。我相信她很少见识我们时间里的东西，所以她的脸上流下了一滴泪水。
我们走下山坡，汽车上的人向她挥手，要她上车。他们又要走了，离开这儿的河流和山岗，离开我们的帐篷和牛羊。他们的汽车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向远方。他们在草地上掉下了一些色彩鲜艳的塑料袋和玻璃瓶。这是他们生活的碎片，也是他们生命的碎片。风把这些碎片从他们身上割了下来。这是一些被他们的时间所遗弃的东西，是一些符号。他们的生命也是一种符号。而符号最容丢失。他们沿途丢失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们消失得很快。不过，他们所丢失的东西会在我们的时间里长久地留存下来，至少比他们本身留存得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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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莽：铁路桥》
《李莽：湖》
《李莽：村庄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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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莽：我们经常走投无路》
《岁末重磅好书：<屋顶下的天空>》
文/李莽
图/李莽
编辑/别院主人
作者简介：李莽，著名作家，入围美国滨江国际电影节编剧、 二十年记者生涯的故事手艺人。他潜心十四年动容之作《屋顶下的天空》，是2017年的热销作品，他用一部尘封在青砖墙里的徕卡相机，穿越小城的百年时空，展现了琐碎与隐忍，背叛与死亡，战争与爱情。
回 音 壁
莽君以一向内敛平静的风格叙述，有着庄子的冷，但他的第一人称表达，泄露了内心的温度。
是的，他是要把这边缘地带，特意带向生命的中央，带向命运的中央，带向时代的中央。在这个地带，存留着世界曾经中心的信息，鲜活而清晰。
正如莽君说，在我的周围，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直没有消失。它们以某种方式遗留在某个地方，在某一个时刻让我看见。
这作品，便是一种看见，我读了好几遍，一遍比一遍慢，仿佛自己是一小股陌生的风，慢慢抵达那个地段的陌生时间。
沿着莽君的视觉，我站在这里，看到自己生命的边缘，看到更多事物的边缘。那些在时间里飞翔的子弹告诉我们，生活中的冰冷，或许恰是一种沸腾。
每个人都陷在自己的时间里头，我们唯一要学习的，是珍惜，是感恩！
别院主人：刘小芳，四川省双流中学语文教师，全国语文教师教育研究中心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学作文教学研究》2018年封面人物，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荣获“区十佳青年教师”“市优秀教师”“市学科教育教学先进个人”“市优秀班主任”“全国青少年文明礼仪优秀工作者”“双流第九届学科带头人”等荣誉称号，荣获全国说课特等奖，荣获成都市赛课第一名。主攻记叙文、议论文写作研究，和诗歌、散文阅读及写作研究，追求诗意地行走，在《散文诗世界》《青年文摘》《四川日报》《四川文学》《草堂》《星星》等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四百多篇（首）；在《语文教学通讯》《语文世界》《新课程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专业文章十几篇。出版有关诗化语文的诗集《长成一根苇草》（著），出版有关地震的诗集《震星》（合著），出版教学研究专著《概括与反概括——语文思维的双翼》（合著），有散文作品被选编为中考阅读练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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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莽：边缘地带
